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水下村庄 水上人家
作者:沈虹光
巧极了,进入丹江就看见了“凉水河”的蓝色路牌。天门多宝移民村的周义正是丹江凉水河人,他说哥哥没有迁徙,因为房屋在水线之上。便往上看,上面是山,树木茂密,没有看见房屋或村落,或许在山那边。周义的房子在最下边,首当其冲,早已是水下村庄。
丹江口水库
有一部话剧就叫《水下村庄》,也是写移民的。
周义说他们从小就在移民。我懂他的话,“引丹渠”上世纪60年代初开工,他还没出生,移民移的是他爷爷辈儿,是他一出生就知道的现实。
我也从小就知道,不是移民,是丹江。那天天没亮,武汉大学的广播就响了,在我的经历中这样的情况有两次,一次是苏联宇宙飞船上天,宇航员加加林回来了,广播突然响了,播送特大喜讯。第二次就是这天突然播放苏联歌曲《共青团员之歌》,欢送武大学生去丹江口参加水利工程建设。“再见吧妈妈,别难过莫悲伤,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!”歌曲煽情,听得小小的我热血沸腾。身为武大水利系学生的小舅也要去丹江,我感到自豪,在同学面前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优越感。
均州古城就是58年丹江工程启动时淹掉的,应该就是小舅去的那一次。60年代省话去丹江口演出,我去看小舅,这时他已是“长办”工程师,表妹和外婆跟他在一起,低矮的平房,红砖墙油毛毡顶,门外搭个“偏刷”做饭。小舅下班了,穿着蓝帆布工作服,高筒胶靴,一副眼镜,正是我心目中的工程师形象,又很让我自豪。
认知随着年岁增长而积累,慢慢就知道了移民含义,知道对于一个家庭、亲人这两字会有怎样的撞击。周义说从小就在移民,就是从50年代末开始的一次次工程,蓄水线往上抬,人往后退,无地方可退时就拔出根儿来,迁移他乡。丹江,葛洲坝,三峡,都要蓄水,有的刚刚住下来,安定了,开出菜园子种下了树,新一轮工程又来了,又要搬迁。年纪大了懂得将心比心设身处地,住得好好的,让你挪个窝试试?祖祖辈辈的栖息地,老祖坟怎么搬?清明上哪儿烧香?生我养我的村庄都沉入了水底。
《水下村庄》的主人公是一位村支书,动员乡亲们舍小家为大家离开故乡。老爹不走,读高中的儿子向往山外的生活,要走。大水就要来了刻不容缓,警察只得带着铐子抓人。老爹铁了心,死也要死在家乡。支书一跺脚,一把火点着了自家的房子,孙子背上了爷爷,大水滚滚而来,那是一个牵衣顿足拦道哭的场面。故事发生在1960年最艰难的岁月。由山区移到湖区,种地不适应,没吃的,偷菜与当地人发生群殴。看到移民的腿都饿肿了,当地人说,好吧,咱们交换。湖区缺木材,寿木稀罕,当地人要换移民的寿木。这是老人最后的归宿,揪心忍痛还是拿出来了。一场大哭中,支书和妻子看到老家带来的树苗成活了,长出嫩嫩的新叶儿!后来支书牺牲在抗洪大堤上。儿子长大了,担任县委书记后回到山中组织移民,老家的村庄静静地沉在水底,儿子在水边跪下说,先人们哪,你们为后辈儿孙受委屈了!
一同观看演出的同行都看我,就我哭得最凶。我说,湖北移民多,湖北人有体会。
在竹山遇到过一位北京石景山的干部,正在南水北调库区挂职,深有感触,说库区人民做了太大的牺牲,北京珍惜南来的水,要把南来的水先送进密云水库,勾兑了才喝的。
丹江的故事,历久弥新。
邱瑞林与沈虹光
水上人家说的是邱瑞林。他是丹江口水文局长,一握手就说欢迎老乡。他是黄陂人,黄陂现在是武汉郊区,正是老乡了。听口音却不像。可他说到老家祁家湾邱家岗,那么具体,又不可能不是。心想当干部这么快就变了乡音,那些移民怎么就变不了呢?
他带我们去看监测站,开阔的坡岗上,矮矮的洁净的白栏杆围出一块场子,像是气象站。他给我们介绍仪器设备,监测水蒸发的,计雨量的,测风速、风向的,测气温、湿度、气压、日照、辐射的,水面蒸发的监测在浮筏上,不方便去看,还有监测地表下不同深度的土壤重量含水率,等等。他介绍得太流畅,我囫囵吞枣都跟不上,只感叹要管好这一江水,真是个复杂的系统工程。
丹江口水库蒸发站
丹江口水库蒸发站20平米蒸发池
丹江口水库蒸发站数字雨量计
库区管理更是严密严格,参观大坝和各处设施都要办理手续,好在邱局长事先联系妥帖,不卡壳,顺风顺水就到了陶岔。勒刻在巨石上的“渠首”两字告诉我们,亲爱的汉江水从这里踏上了北去之路。
到水闸边拍照时,我请邱局合影。
邱局摇手说不行,指着台阶边的水位标杆说,他没有穿水文救生背心不能出现在这个标杆边,有规定的。我注意了一下他的衣裳,白色的长袖衬衣,胸前有一道浅蓝色贴布一直绕到后背,隐隐发着莹光,像是仿缎面料,颇有时尚感。
吃饭时聊天,就问他。他说这是工作服。又指指坐在桌子对面的副手说,他身上也是的。
一看果然,副手身上是一件短袖T恤,胸襟前也有一道发着荧光的蓝色贴布。
我们好奇的样子让邱局很开心,说:“夜里都要发亮的,这里那里到处跑就很醒目。救生背心,外衣,长短袖衬衣,T恤,帽子,全是这样,四季发亮,是长江水文独有的,叫水文蓝。拉链上也有水文标志。”说着拎起外衣门襟下端的拉链头给我看,果然也有蓝色标志。
我问他归属那个部门管理,他说:“高层是长江水利委员会水文局,中间是汉江水文局,下面就我们这些分局了,每个分局下面还有站。我们丹江口水文分局下面有5个水文站,1个水库蒸发站,包括水面蒸发、陆地蒸发,还有4个基本水位站,4个专用水位站。”
大家纷纷感慨,说守着这一个个水文站的人也不简单啊。
他说是啊,你看他,他又指桌子对面的副手说,在长沙坝那个站,他一守就是10年。
副手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,问他名姓。回答说:“张宗定。”再就微笑不说什么了。
邱局说:“搞水文都是这样的,以前连煤油灯都没有,就点桐籽油,早上鼻孔里都是黑的。有个记者访问我,写过一幅对子,山为友,水做伴,春夏秋冬;迎晨曦,风流急,乐在其中。我们水文人彼此都很亲的,有一句话,天下水文是一家,谁不接待谁犯法,夸张了一点,感情是真的。我们江汉水文局局长是个专家,也有激情,分局局长开会的时候,他把手一划指着大家说,你们这些局长站长,就是汉江上的珍珠啊!”
听他说父亲就是水文人,也是一粒珍珠吧?母亲带着孩子离开老家黄陂来到父亲身边,逐水而居,正是水上之家。他17岁参军,退伍后回到汉江边也做水文,一直做到现在。母亲84岁了,母亲节那天他跑到商店要买双北京布鞋。不知道是34码还是35码。就押了100块,把34、35码都拿回去让老太太试,结果老太太试了说,两双都合适!
听到这儿大家都笑开了,以茶代酒为他的孝心干了杯。
没问他父母现在在哪里,还是水上人家吗?青碧的汉江边,汲水烹茶,捣衣声声,像是一幅画儿,一定是水墨画。
责任编辑:周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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